原标题:
静中的无穷动
农夫和野鸭,人鸭大战,多么富有动感的意象。若按一般纪实所拍,越热闹越显看头,矛盾冲突越激烈越合预期。而《农夫和野鸭》,没循惯例。表面看起来,片子温且润,镜头稳而静,两极镜头多,静态造型多,轮廓画面多。人也好,鸭也罢,没有打架,没有可怕,没有你死我活的面对面,没有血淋淋场面,只有每天的延续、时运的无常,变化的无语。野鸭来了,又飞走了;农夫劳作着,无意中惊扰了野鸭们;野鸭抢食稻谷,农夫鞭炮驱散;捕鸭人暗设机关、技巧诱捕,鸭们纷纷中计,阿兰也不能幸免。雇工嫌工钱少,雇主不愿加钱;收购价不理想,雇主守着粮山发愁……不如意事十八九,矛盾冲突似无有。一切都在静态中,老张愁着脸,耕夫计较着工钱,阿兰频繁转移着窝居,捕鸭人斯文地行动,野鸭进了集中营,老张从中也分到一杯羹……。生活在发生着,事态在变化着,片子不动声色地记录着。想起了一句话:宇宙不作声,只是运转着;大地不流泪,只是承受着。然而,天地有大美不言,君子以厚德载物,人文纪录片不是作呐喊的传声筒,只作思考的传感器,评判不外加,话语不张扬。只有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把纪录片当作自己生命的偕行,才有厚德,才能载物,才见大美。
静美,不是只有静止镜头,只有固定机位。静中显静,动中显静,以动衬静,以静制动,以静寓动,两极镜头,剪影效果,交织呈现,这是一个层次。金黄的落日,晚霞余辉中的大树,是静观。远景落日,老张点燃鞭炮,杆子横在画面下方,老张是侧竖构图,透过老张见落日,夕阳无限好,只是愁鸭侵,是内动。宁静的环境,老张心里的不平;鞭炮的响声,更显得夜晚稻田的宁静,是反衬。天朗月色,阿兰举家出走。静中之动,静中观动,比起动中之动和动中观动来,无疑更多了些韵味。
外动而镜不动,外动而心不动,这才有了观察的冷静、纪录的心境。先哲老子《道德经》言:“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复:循环往复,万物运动)。这是更高的层次。地球总在运转中,万物总在变化中,所谓的静,只能是相对的,动才是绝对的,静也是动的一种表现形态。要达到片中之静也依次有两个层面,一是心热脑静,可作细察。创作需要激情,以生成内动力、源动力,以支撑全过程。同时感性要与知性、理性并行,才有取舍,取舍方精。二是修炼慧眼,把观察和思考化为一种修养,心先静,可以悟道,无中生有,有无相生,以静观动,达至心界清明。纪录片的创作过程,总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心若不静,无法坚持,无法取舍,难以炼形。在万物并作中,何以观复?从《农夫和野鸭》可以看到,一是创作者心态取静,不急躁,不速成,用一年时间,记录四季更迭变化、事物矛盾发展,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交织在一起,难分对与错,引导观众进入更本质更深层的追问和思考。因为创作者的静笃之守,片子有了厚度,有了复合意味。二是静心融入取法中,以道观复,以器入境,让画面进入美学,景别、构图、角度、节奏、音乐、声效、用光、色调,形成了全片叙事的独到风格,简省;也让全片形态统一了格调,纯净。没有常见的采访(问与答),没有话筒的出镜,由于有了浸、泡、漂、净,由表及里,去粗留精,全有过程:人声、鸭声、风声、水声、机器声,都成为了“自然声”。没有主体对客体的干预,一切循着事物事态本来的面目呈现。这当然是一个大功夫,也是艺术功力的证明,才有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前些年在电视片创作中曾有一误区,认为凡有吵架记录下来就真实就纪实,凡有流泪镜头推上去就动情就感人,按照这种“极点思维”,认为是凡有闹点正是制造轰动效应的良机,凡有伤心处正是可作主观煽情的渲染,于是,镜头成为了功利心的驱使介质,也成为了浅尝辄止的漂亮掩饰。在《农夫和野鸭》中,我们却感受着镜头的冷静,冷静中,分明感受着心灵上的撞击、静谧中的涌动、画面艺术的求精。
衬映和点睛
社会广大,人海茫茫,好几组农民群像,只一个张立民有名姓,因为他是农民兼雇主,身份特殊,但只以老张称之。其他农民只见其人,只显“红头巾”,不具其名。老张和群像,线索清晰,突出主体,点面结合,印象深刻,此为衬映。像《多收了三五斗》“那些戴旧毡帽的”或“乡亲”,只以群像以轮廓示出,只作为“农民”。“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便有更意韵的空间。而为让野鸭突显,反让其中的一只以拟人法“阿兰”称之,也是把科教片、动物考察式纪录片的细腻引入进来,既让阿兰有了戏剧性的故事,故事有了情致,又突显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整体环境中,一来农夫成为背景,成为“内存”,雇主成为“主板”和“桌面”。二来在农夫与野鸭的相互作用中,人又成为背景和“内存”,野鸭,尤以阿兰成为“主板”和“桌面”,这样把阿兰放在了矛盾冲突的“风口浪尖”,便更精到地展示了形势(内容)和形态(范式),以也简单呈现了“复杂”,此为点睛。
在衬映中,“红头巾”与雇主老张,是一种既合体又分体的关系。他们为老张开工,老张给他们开工钱。千亩稻田是老张承包的,春种秋收,他一点也分心不得。“红头巾”只管出一天力挣一天钱,收成好坏,不在他们关心范围。他们之间,构成了一种暂时的从属关系。但是,当他们认为雇主开的价钱不够合理,东家不打又打西家去,老张没了辙,从属关系颠倒了。这是人与人。而人与野鸭亦如是,野鸭本是湿地的主人,现在成了稻田的敌人,人通过征服自然而钳制了候鸟的生存,候鸟又通过抢食稻田威胁了农夫的生计。这是人与自然。同情,时而倾向这边,时而又倾向那边。衬映,让每一角色都有了亮相,亮相又有了情感浸于其中。
在点睛中,阿兰的出场,使片子登时生出一抹亮色。大多片子只会讲到,飞来了一只美丽的野鸭……用形容词来描述,用拟人化来修辞,就算生动了。一般来说,农夫和野鸭之争,农夫本有其名,野鸭不过动物而已。谁又能想到所点之睛,竟是由阿兰来完成。这跟纯粹的动物片不同,动物片的环境,是排除人的语境,反而很容易为之安名、设计家庭、引入人境,比如《萨玛阁的露沙》……。在人境的世界里,也可以让动物有名姓,那常常是因为有了感情,如家犬之贝贝、露露之类。纪录片《刘雁宝的故事》里,主人公是一只大雁并大名刘雁宝,养它的主人反而退居其次。片中的高潮,是让雁和鹅郑重其事成大婚,制造了喜剧片效应。这里固然显现了一种爱心,但似更想强化一种故事性和趣味性。而阿兰于片中,除了可以方便地履行故事化述说职能,更有深意处,在于以特殊表一般,以点的故事喻面的意韵。广东新会有个小鸟天堂,1930年代巴金曾留下了名篇。多少年来,那里万鸟云集,成为著名景点,也为不少电视片所观照。但是,我们片中所见,都是群鸟,即便有那么一只两只有特色,也只是“鸟”。鸟们,只是一种景致,被景别和角度“装点”在晨曦或黄昏。《农夫和野鸭》里,阿兰被赋予了“使命”,通过“这一个”的生命故事、曲折经历、悲惨结局,启示了一种思绪,体现了一种情怀。用阿兰点睛,点出了境界,点出了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