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中央电视台播出后,当时的固原地委书记找到当时的自治区党委书记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具体愤慨的大意是:西海固人民对这部片子很反感。有了这种压力,电视台也害怕了。至今,这部片子在宁夏也没有播出过。其实类似这位地委书记的反映我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这一点在当时拍摄过程中就明白了。记得有一天,我听说有一个村庄遭了冰雹灾祸,到那一看,遍地都是倒伏的庄稼,连麻雀也被冰雹砸死在泥地里。灾后的村民麻木地蹲在地头上。问今年的日子怎么过,都说不知道。晚上我就住在村里,找到村长准备访谈。由于太穷,村长的办公室也不景气。昏暗的灯光下,墙上钉有大约十几个本子,内容大概是各项政治学习、生产管理的分布。拍摄开始了,我非常希望他能着急,因为我非常清楚他也没办法。村长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些烟丝,开始卷烟,点上火吸了几口。我问:遭了这么大的灾,怎么办呀?村长说:我们有五条措施,一二三四五。我又问:村子里现在还吃不饱饭的人口比例能占多少?村长说在百分之三十七呢。我急了,我说你怎么不说实话呢,村子里我都问遍了,没几户能吃饱饭呀,还有你那一二三四五,哪一条我都听得耳熟,你这个村子和抄来的措施挨得上吗?要是说,听大好形势的报告我在城里看《人民日报》社论好不好。村长有吸了几口烟,还是慢吞吞地说:康记者看来啥都知道呢。这五条措施是给上面来的领导准备下的,他来了问你,你要说不知道,就把人惹下了,要是你能说出个几条,他们高兴呢。我对自己的刚才态度不好道了歉,递上一支纸烟。我说,别的事情你可以胡扯,这我也理解,这么大的灾一时半会儿谁也拿不出办法来。村长说冰雹、虫灾、旱灾我们也习惯了,这倒没啥,政府也救济呢。我问吃不饱饭的到底有多少人呢?村长说刚才说的就是骗人呢。我们村吃不饱饭的人占百分之八十三呢。县上下来规定,统计上报贫困人口比例不能超过百分之四十。唉,没办法呢。
这之后,我又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拍摄,在距离这位村长大约八十公里比这个遭雹灾的地方还要穷的村子,我问贫困人口的比例,一位年纪很轻,刚刚复员专业下来的村长回答说:百分之三十八点多。我说上边规定不能超过百分之四十,你就严格执行纪律,真是当过兵呢。这位村长瞪着一双大眼珠子,半晌才说出一句:你咋就都知道呢?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谁都有难处,原本没想去得罪什么人。当时的激愤,指责别人不说实话,今天想起来很大程度上是怕自己的片子拍出来不“精彩”。至于最终讲了实话的人今后会怎么样,我没仔细想过。几年过去后,回来感觉挺操蛋的。
拍《阴阳》我不打算这么做了。我选择的目标大致定为这么几点:不要太穷;家境大致在当地属中等水平;家庭人口要多;几代人在一起;地点离公路不要太远;外环境要有特点;住窑洞;家里主事的人最好要有点文化,再就是村民们准备打窖蓄水。
一共五个县,到一个县就在当地找个向导,把意图仔细讲一遍给向导听,然后就到处乱跑,一共跑了十五天。
当时的片名还没有定下来,脑子里也没有非要找到一个风水先生的概念。家庭、人物、环境这几个条件,向导按说也清楚了。可五个向导都有着惊人的一致。哪儿富裕王哪儿领。最后到了彭阳县,车子经过一条大沟,我连忙叫停下来,步行翻过大沟到了陡坡村,进了村民张耀宗的家。张家祖孙四代住在方圆一带。快过年了,张家正准备去给张母收拾窑洞。最后决定“打窖蓄水”的这部片子就在陡坡村拍了。
张耀宗的女儿叫湾子,活泼可爱,气力非凡。一天到晚山上山下主要劳动湾子干得最多。湾子就要出嫁了,一想到要离家,她顿时就变得忧郁起来。这个人物挺有意思,可是她的父亲张耀宗作为一号人物却叫人头痛。张平日里沉默寡言,见了外人更是没话,他基本上不识字。高兴也好,痛苦也好,他不说话。这部不打算使用解说词的片子可怎么拍?
过了大概有三四天的时间,有一群人不知从哪里跑来看热闹。无意间我看到一个人。这个人个子不高。突出的印象是脑袋特别小,穿着一件当地人不大常见的破旧制服(带着四个口袋的那种),上衣口袋上别着一支笔。我知道,这支笔的作用就像是城里人手里的大哥大一样,它证明着一种身份。这一带城镇里过去的干部常常就是这个样子。我上去询问他的来历,得知这是远近皆知的风水先生(当地叫“阴阳”)。再一问名字,他叫徐文章。识文断字,家就住在大山沟的另一面。我一阵高兴,此片的拍摄重心决心从张家挪到徐文章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