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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找到研究金丝猴、熊猫、东北虎的专家,但是像研究日常能见到的松鼠啊、野猪啊、招潮蟹啊,没有
记者:有时候美本身也是挺有力量的吧。我就记得我看《迁徙的鸟》,那些生命、自然的存在就特别有打动我的力量,光看那些鸟执著地飞我就觉得很动人啊。
陈晓卿:可是你看它那里面给它们设置了多少障碍。有了丑之后才能看见美,有了暴力之后才能看到美,没有特别单纯的安静的美。
记者:那就是说要拍什么,都是你们之前就想好的?
陈晓卿:这是建立在大量科学考察基础上的。现在做得不好的那些集,全都是研究的力量没有支撑的那种。
记者:比如说有研究熊猫的没有研究野猪的?
陈晓卿:对。其实我特想拍一个野猪,但咱们没有研究野猪动物行为的,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能找到金丝猴的、熊猫的、藏雪鸡的、东北虎的,这些专家我都能找到。但是像日常能见到的松鼠啊、野猪啊、招潮蟹啊,没有。我们是都到后期了才找到一本英文的书,讲招潮蟹讲得太好了,我们恨啊,当时怎么没找到啊!招潮蟹潮水一来的时候它永远是举着一个爪子,我们甚至不知道它这样是干吗,实际上它在感受潮水离它有多远,感受那种震动。这种细部多好啊。可我们拍的时候还不知道。
记者:就没有研究这方面的人吗?你们是把全国的这些科学家们都翻过了吗?
陈晓卿:对。我保证没有。特别可惜。他们不会去研究这种基础的东西。我们的金丝猴为什么故事讲得那么完整,正是因为西北大学的李宝国他在那儿,他有一个监测小组,长年在那儿看金丝猴,那些动物行为、社会结构,它的种群繁衍,都有详细的记录,而且他们做了研究。那么找到一些相似的东西,就是每年的什么时候容易发生什么,这就给我们的剧本写作提供了比较大的空间。
记者:这东西是挺难的,《迁徙的鸟》也被攻击得很厉害,“那都是假的呀,那些鸟都是他们训练出来的。”
陈晓卿:《迁徙的鸟》它的过程也非常偶然,不是说雅克·贝汉他热爱鸟他就拍这个了,他是一次旅行,偶然地在加拿大认识了养鸟的人。他们训练那些鸟到什么程度,到了他们的发动机只要一开,那些鸟就要飞,因为会得到奖赏。而且永远是在他们三角翼的旁边在飞,特别特别好。雅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听了特别感动,他说他拍完《迁徙的鸟》,都公映过了,第二年他到荷兰去度假,在那湿地上家里人把帐篷都搭好了,然后天边突然飞来了几千只雪雁,他抬头看,那些雪雁都直直地冲他飞过来了,哗,落得满地都是,就是他曾经拍过的。他说:“片子挣钱还是不挣钱,这片子有影响、没影响,口碑好坏,都不重要,就在那一刻,这些都不重要。”这个纪录片人都浪漫得有些可耻(笑)。
记者:那《迁徙的鸟》它开始也是有很完整的剧本吗?
陈晓卿:有。也说了很多话。但到最后就剩了一句话:“迁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一个关于回归的承诺。”
■并不是每一棵树苗都有见到阳光的一天,就像我,今天能记录下这些,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
记者:你的编导肖葳说:“国人最缺乏的是对生命的尊重。”杨小肃,航拍原始森林深处峭壁上的银杉王的那个,写过一句话也很美:“当飞机在画弧线的节骨眼上,云缝中投下一束阳光,恰巧照亮老银杉所在的山脊!那画面,由不得你不肃然起敬……”有网友就说:《森林之歌》那些镜头,“绝对是深深被自然感动的人拍出来的。”
陈晓卿: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点,我们就特别欣慰。这是我们每一集里都想表达的东西。人上了岁数,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生死问题。曾经有朋友说我博客中的“故乡地理”部分一度充满了死亡气息。其实,强调见证过的消逝,正是为了让自己平静地看待死,愉悦地享受生。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这一代人的生长很像我正在记录的森林:在茂密的林间,每年要萌发出无数个生命,有的因为先天不足而黯然夭折,有的因为木秀于林遭到风摧……在热带雨林里,每年每公顷土地上有15万棵幼苗生根发芽,其中仅仅有不到1%的幼苗能长成大树。并不是每一棵树苗都有见到阳光的一天,就像我,今天能记录下这些,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
当然我们做到的也肯定只是浅表的。就像好莱坞的大片一样,你让它多么深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太商业了。深刻一点还是去看欧洲电影吧。其实现在国外也有其他的制作动植物纪录片的模式。2007年上海国际电视节的自然类纪录片大奖就是法国的一个片子叫《伽克拉瓦》(中文名:《红蚂蚁———昆虫王子》),非常有非洲的人情味儿,充满了人文感。
记者:那它那种模式是什么样的?
陈晓卿:它不是按照情节设置那种,不是讲故事,而是带你去看。你就像看一个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一样,特别有韵味。看着太浪漫了,这是一种生活,这是一种内心的平静。其实像《迁徙的鸟》,像《企鹅日记》,它都是带非常浓重的法国味的、欧洲味的自然类纪录片,是足以跟DISCOVERY抗衡的。但是它们的投资都巨大。
■喜欢拍纪录片的人,大部分人还比较纯情,有点儿劲儿
记者:现在《森林之歌》拍出来有没有让央视得到什么鼓舞,以后会不会再拍下去?
陈晓卿:那只能问领导,起码我们现在没有任何的重播啊。
记者:那你团队里的编导呢?
陈晓卿:他们喜欢,当然很想再拍。因为拍纪录片是一个让人特别上瘾的职业。虽然拍“森林”的过程中间,有两个人的家庭实在受不了了,分手了。它对我们的正常生活可能都会提出新的问题。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们挺喜欢做这个事情的,有点儿百折不挠的那个劲儿。
记者:是,你说过:“从这些人身上,我能够隐约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外表上还有理想、抱负以及职业虚荣心。”
陈晓卿:喜欢拍纪录片的人,大部分人还比较纯情,有点儿劲儿。其实在台里有很多人有这种理想,他要把能够体现媒体尊严的东西推到公众视线眼前。
像我们做的《见证》这个栏目,它实际上挺棒的,它的社会意义也好,单纯的制作也好,其实都是非常精良的。就是非常遗憾,养在深闺啊。
记者:我看你的博客里好几次看你提到“体制里的隐忍”。
陈晓卿:其实这个也不能叫隐忍。中央电视台它提供的这个平台也是挺重要的。我们用中央电视台的隐性资本用得挺多的、挺狠的,如果不是中央电视台拍,这个片子2000万都拍不完,或者会更多,3000万都拍不完。
包括像我们《见证》栏目播出在深夜,我们有一些怨言。但是其实我们也懂,这是台里对纪录片的一个保护。如果我们进入晚上12点钟之前,就进入那个“末位淘汰”,就会更多地迁就观众,更多地……它搞不好就牺牲了,这个东西就不存在了,的的确确是。
记者:可没多少人看到这些多可惜。它是人类情感和人文气质的一个营养,我是这么看纪录片的。
陈晓卿:国外像BBC、ZDF(德国电视二台)、法五、NHK这些国家电视台,在黄金时间肯定都是纪录片,不会播电视剧。咱们的电视台要做一些商业电视台的经营。如果我是领导,我也要想: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个重要?所以做这行的我觉得尽可能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一个平台就够了。中央台算好的了。看看地方台,哪还能找到纪录片的影子啊?
我从小到大,生命里面总有一个榜样。我到这个部门来是追随我一个偶像,他自己是做纪录片的,但这些年他自己就不做了,然后给像我、像《发现》、像《人物》这样的节目的编导们,他做一个空间,让更多的人去做。实际上我现在要说的话也不怎么拍。
记者:其实你现在做的是跟他一样的事。
陈晓卿:这都和这种影响是有关系的。说“偶像”可能有点儿过,但是我认同这种做人的道理,我可能努力地也往这个方向去做。也有几次,给我50万块钱让我去一个地方,我当时挺兴奋的,就去了,但那种傻节目我接受不了啊。老天爷让你在这儿呆着你就呆着吧,在这儿呆着就尽可能给我的那些徒弟辈儿的,给他们处理好一些事情,让他们有更广阔的创作的空间。
所以我的想法和他们的想法肯定不一样,比如他们拍完了都特兴奋特开心,播出的当天在北京的几个人就在我们八楼“森林集中营”,做饭,吃,大家喝酒,都说了很多的话,回忆自己这三年或者四年。然后轮到我了,我说:“我只想说一句话,这四年都特别平安,没有缺胳膊断腿儿,这是让我心里边平静的。”我的话永远都是煞风景的,大家那顿饭吃得很压抑(笑)。
实际上这是我们从拍“森林”里自己悟到的,我觉得我们对自己命运的那种把握太弱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好信命运。好在我的命还挺好,不是特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