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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1994年我携《深山船家》赴法国参加国际音像节,期间一位观众看片后找到我说:“这(百里峡驾船)不是一种我们时常看见的娱乐运动,而是一种生存方式,我看了很感动。”这句话让我也很感动。现代文明难以企及的地方,往往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东西,文明的反差越大,这样的感受就越强烈。我想,在漂流运动盛行的法国,看到张庭兴一家还这样漂泊在水上讨生活,有这样的感受一定是很真切的。我又想,他们一定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和深深的同情在观看这群山里人的生活的。
有意味的是,10年以后,深山里开发旅游业,百里峡因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湍急的河流,被县里确定为旅游点,也搞起了漂流项目。张庭兴失业多年后又重操旧业,当上了漂流船的船工。从交通运输线上的船老大到漂流橡皮船的划船者,从一种生存方式到一个娱乐运动项目,张庭兴在无奈中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如此一来,令文明世界感动的“生存方式”变成了一种常见的“娱乐方式”,景色优美的百里峡也被一条公路切割得支离破碎,张家长驾的古旧小木船也变成了花哨的漂流船。不用多说,时代的变迁、文明的进步,只在这小小的漂流船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那船工的笑声呢?那纤夫的号子声呢?那水上运输的艰难和激情呢?10年,一切令人感动的东西,都消失在流过岁月的涛声里了……
记得在10年前我拍《深山船家》的时候,在结尾写了这样一段解说:“一百年以后,青山常在,水也常绿,眼下这些人,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历史对于他们,也似乎毫无意义,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的生活,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你听,他们的歌声,是如何的美丽动人……”
没有等到一百年,仅仅10年,他们的生活,就成了山区里的一段传说,他们的水上生活,也成了他们常讲给游客听的一段故事。
然而,对于我们,对于纪录片的编导来说,不仅仅是来听张家长的回忆故事的。走过10年,我们亲历了两种生活,我们不仅是这一历史变迁的见证人,我们还有责任和义务,为这段历史提供一份活生生的记录档案。
于是,我拿起手中的“笔”,准备用摄像机记录下眼前看到的一切。这时候,我不无遗憾地感到,当年令我感动的东西已剩下不多了。现代文明对百里峡的侵袭,就像阳光照进了峡谷,使山间的那一层层雾蔼悄然褪去,百里峡看上去鲜亮多了,但同时又失去了云雾缭绕的韵味与神秘。在中国,不知还有多少个百里峡。
只是,我在失望的同时又捕捉到另一个让我感动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时间对于一个用视觉影像来进行艺术创作的人而言,它的意义莫过于对生命形态的演进做出一种最直观、最有效的对比表达。无论是形象的、环境的还是生活方式的哪怕是内心深处观念的,时间,都将给你提供一个观察的崭新视点和无数个可触发心灵感受的元素。而时间对一个生命的改变与影响,再丰富的想象力,也难以描绘,再高超的技艺,也难以像用视觉影像的直观表达那样动人心魄。这,是我在重拍《深山船家》时分明感受到的。
《深山船家》是我拍摄于1993年的一部作品,片长2×30分。该片记录了大巴山深处一条峡谷中一户以水上运输为生的人家的生活。全片以张庭兴率领三个儿子和亲友进行的一次水上航行为线索,展开船工和纤夫们的水上生活以及他们的家人在大山深处的生活情景。拍片之时,一条新修的公路正通往这个封闭的山区,新的交通方式即将取代千百年来这里唯一可依赖的水上交通,那次航行,几乎也就成了他们最后的一次航行。
如今,当地的水上交通运输已成为历史。百里峡的水还是千年不息地流淌着,但水面上再也看不见搏击激流的木舟,峡谷中也不再飘来优美的船工号子,张庭兴也没有了当年的飒飒英气,10年的岁月痕迹,刻在了一张略显苍老的脸上。失去赖以为生的手艺以后,张庭兴的经济收入少了许多,这些年来,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但他还是说:公路通了,生活方便多了,他很高兴。
这其实是非常矛盾的。张庭兴一方面感慨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但他除了留恋过去的时光,也盼望着山里的旅游早点开发出来,公路修得更好一些,好让儿子们挣更多的钱,那样他就更有脸面,更加风光。
他的儿子们又是怎样看待和适应这些变化的呢?
由于性格的原因、文化的原因、观念的原因,张庭兴的几个儿子目前的处境也各不相同。有的发了财,做起了老板,有的修了新房,从山上搬到了河边公路旁,有的,却还住在大山深处老土房里,继续做着和10年前同样的梦——在河边修一间房子,在路边开一个店。
在百里峡漂流,儿子们的兴致也显然比父亲高,在儿子们笑脸的映衬下,张庭兴的脸显得严峻而深沉。在这条河流上,张庭兴的感情自然比几个儿子要深,此时此刻的他,都在想些什么呢?他的儿子们又在想什么呢?这正是我想在本片中关注的。我想,这也是人们共同想关注的。
于是,片子从环境的变化、人物的变化、生活方式的变化入手,让人在流逝的岁月中去体味人物命运的变化,去感受社会时代的变迁给一个地区带来的经济、文化的冲击以及给人造成的矛盾的心理和观念的变化、生活方式的变化。
这一切,在片中因时间的魅力得到充分的展示。拍片之初,我就想象这部片子不应该是一部续接原片的“后记”,而该是一部新片。我想将10年前拍摄的原片作为手中掌握的历史影像资料来使用。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呢?此前我曾多次参加国外的电影电视节,每次总为别人拥有那么多的影像历史资料而心生嫉妒。这一次,我何不把60分钟的原片当作历史资料来用呢?于是我采取了这样的方法,这是我对这部系列片在制作上的理解。
这样做的好处是,时间的概念可以被强化,时空的转换可以更丰富、更自由、历史与现实交替的处理将更具有结构上的意义,更有利于凸显变化,回味历史并观照今天。
不妨举这样一个例子。二儿子张国华的妻子,10年前有一番和记者的对话,10年后,记者再一次问起相同的话题,在相似的环境下,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和一张少妇的脸交替出现:
(现实画面 国华妻讲述)根据我们这个条件说目前没钱修房子,等我娃娃长大了有那能力就来修,没有那能力挣不到钱。
(历史画面 当年采访国华妻)记者:像你这小娃儿长大了想让他干啥?国华妻:长大了如果成绩好读得书,当了工作人员就很好了哦是不是?那就是我们大人的希望哦。
(现实画面 国华妻讲述)几个娃娃读书成绩也孬,长大了就只有出去打工,到外面去挣钱。
(历史画面 当年采访国华妻)记者:你觉得在这里生活苦不苦?国华妻:生活苦哦。记者:那想不想出去呢?国华妻:出去当然都想出去,像我们这些人啷个出去得了哦。
(现实画面 国华妻讲述)没有出去打过工,在家里,有娃娃走不脱,要种土地,有土地。记者:想不想出去呢?国华妻:当然想出去的,条件不行,家里有娃娃。记者:娃娃大了呢?国华妻:娃娃大了有条件倒想出去,到外头去看看世界。(此时苍凉的山歌飘来,在大山里回荡)
这样一段对话,在历史与现实的反复交替中,在时间这个中介的“参与”下,把一个山村妇女的期盼与无奈,把命运对人的无情与残酷,把一个人的希望与失望,都表达了出来。
因此,我只想说,时间,让我感悟生活、感悟命运、感悟《深山船家》。
(此文写于2003年,发表在《南方电视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