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注:《新闻调查》播出时,节目标题为《大官村里选村官》)
《大官村里选村官》播出后,有朋友告诉我,他们喜欢看这个节目,好玩。但很快爱好思考的朋友开始思考并提出问题:节目讲述的这个发生在中国东北一个偏远小村庄中的戏剧冲突如此强烈的事件是真实的吗?
《大官村里选村官》的前期策划从98年3月中旬开始,3月末到4月初拍摄,4月24日播出。而此前此后,我国皆有与此相关的重大政治事件发生。3月召开九届人大,新总理当选,答中外记者招待会上,外国记者的第一个问题就有关中国的村民选举。此后3个月,克林顿总统访华期间,《人民日报》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修订草案),其间《大官村里选村官》再次重播。如果我是局外人,我也会对这期间报道的选举产生疑问。
要回答这样的疑问需要对节目制作的背景和过程作一些交代。作为节目的编导,我谙熟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故打算用流水账记之。
一、决定拍摄
在“调查”那一摞被批准的选题单上,有关这个节目有一个看过去不怎么“调查”的名字:“东方的民主之花——村民选举”。老孙报选题的日子是3月3日,而我决意去了解一下其中的内容已经3月中旬了,我不知道三年一次的选举此时正轰轰烈烈地在吉林和辽宁两省开始(我根本不知道村里的村长现在是要选举出来的,而且村长现在不叫村长,叫村委会主任,主任是有任期的,三年重选,而且这是有法律规定的),我当然也不知道美国一个著名的研究机构带着诸如《时代周刊》这样的大牌新闻媒介的记者代表团此刻也正在吉林省的一个村子津津有味地观看选举,过几天就要向我们的新总理提问了。
拿到这个选题,多少有些别扭,原因大致在于农村的民主选举给《新闻调查》烙下了太深的印迹。我习惯性地向钱钢老师求教,钱钢老师正在河南出差,对付朱振江,于是向我推荐了一个人,原国家民政部基层政权司司长,现任民政部救灾救济司司长的王震耀先生。(注:1998年)也正是在拜见过王司长后,我决定此题非做不可了。
“我建议你们到正在搞选举的地方去看看,看看你们就知道了。”王司长言语中充满自信,然后用极富感染力的言辞叙述了他的所见所闻。访问持续了一小时许,不管怎么样,王司长一番话打动了我。
“果真如您所说,如此拿得出手的有利于我国民主建设形象宣传的事情,为什么我国的媒介却少有披露?”
“中国的记者不相信这是真的,”王司长接下去向我讲述了在这个让中国人倍感棘手的话题上,如何出现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状况。
当我手上接过大量的国外媒介对东方的民主之花连篇累牍的报道,特别一些专门从事民主选举的境外机构作的调查报告时,说实话,我已经先入为主地对发生在我国部分农村村一级的民主选举的真实性基本不作什么怀疑了,我认定,这方面老外比我们挑剔。我不仅相信了它的存在,更看中它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而眼下要紧的是这些星星之火面临着的是生存的问题。
“姑娘,做这个节目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本身就很有意义,播不播都很有意义。”王司长明察秋毫。听王司长一席话,胜做一次复杂的前期采访。他的热情几乎全部传递给了我,离开民政部,我觉得我已经义不容辞地要为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向前推进添砖加瓦了。
3月6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17日,朱镕基当选为国务院总理,在19日召开的新上任的领导班子和中外记者见面会上。美国《时代周刊》记者首先提问:“上周我曾有机会到吉林省和辽宁省去观摩当地的村民委员会的选举,这种选举使得村民有机会选出他们希望选出的村长,或者把他们不喜欢的村长赶下台,您个人对于建立这样一种体制是否支持?也就是说允许所有18岁以上的中国人都能够选举不仅是他们所在地的领导人,而且也能够选举国家领导人,包括国家主席和总理,如果您赞成这种做法,您认为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这种制度?如果不赞成,理由是什么?”
朱总理回答:“我知道已经有一个美国的基金组织到中国来对这种选举进行过调查,并且发表了非常肯定的意见,目前这种民主制度不仅在农村,而且也在企业中实现,例如:民主评议厂长,民主审查财政账目,一部分企业民主选举厂长等等,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一个方向,至于如何选举国家主席和总理,这是一个政治体制的问题,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中国不同于外国,东方不同于西方,我们有自己的选举制度。”
听新总理一席话,我想,这个节目做出来,播出怕是没什么问题了。
二、确定拍摄地点
但我动手已经太晚。换届选举三年一次,农村选举一般选择农民“猫冬”时分,如我们的串场词中所述“春耕大忙季节到来之前,农村有段空闲的日子……”而我们三月开始张罗此事之时,春耕已经开始,各地选举几乎告终,怕是要三年后再见了。我顿时慌了手脚,一定要上东北去选村长是我一开始就盘算好的计划。辽宁选举基本告终,吉林还有些地方正在选举。我一天几个电话催问吉林省民政厅的刘处长在吉林全省进行拉网式的搜索,一个县也不许漏。这才出现了位于吉林省西北部偏远地方的镇赉县,该县由于纬度偏高,气候偏冷,这里的工作一般都比别处慢半拍,所以让我们赶上了它的换届选举。
别以为村里人见了拍电视的稀奇,其实吉林省许多村的村民已经经历了各种金发碧眼,各种镜头的瞄准。吉林的村民选举在世界上赫赫有名,特别是长春附近许多村子更是多次遇到境外许多爱好此项工作的积极分子的参考、考察。
但此次被我们无意选中的镇赉县,情况稍有不同。镇赉县距离长春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位于黑龙江省、吉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三省区交界处。吉林省的一些地方从90年代初开始搞海选,到今年据说已经运作得相当成熟了,但海选在全省也是逐渐推行的,镇赉县就是在今年第一次搞海选,因此,村上在换届选举方面无任何接待媒体的经验。省民政厅的同志们当然很希望把那些成熟的、优秀的典型介绍给我们,无奈,时间不凑巧,典型是赶不上了,可是省民政厅的同志自信地说:“没问题,随便你们选中什么地方,只要他们搞海选,都会严格按照选举的章程来办的。”
镇赉县即将开始的选举将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实行海选。该县从来没有来过外国代表团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
选举几天后开始,迅速确定一个拍摄的村子是当务之急。镇赉县17个乡镇143个村,我们要从143个即将开始选举的村子中确定一个拍摄对象,这是一个难题。选举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了,一锤子买卖。意义倒是有了,但从做电视节目的角度出发,如果过程过于平淡的话,故事就平淡,想换都来不及。
海选的办法使得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
距离选举只有几天时间,我们提出,尽可能多的带我们到各个乡看看。
县民政部门的领导陪着我和朱波两天时间跑了县里七八个乡,真是地广人稀的北大荒,一望没有边际的泡沼子,随随便便一天就是好几百公里。一开始县里领导也搞不清楚我们一个乡一个乡发疯似地转到底要选出个什么名堂。每到一地,我们寄希望于对各村情况了如指掌的乡干部给我们分析局势,我们分析蛛丝马迹展开推测,比如说,想象中:最好是顽固势力老村长寡不敌众,新办法给了村里能干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场较量即将展开,欲知结果,请看“新闻调查”。但说实话,新的选举办法让乡里的领导也是一头雾水,谁知道能选出个啥名堂。开始时,我们耐心地寻问,即将开始的新选举办法喜欢不喜欢,准备工作怎么样了,分析一下这次选举可能出现的新情况……。乡里的干部很紧张地以为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了,纷纷表态,他们将如何严格地依照《村民选举法》章程一二三四,选好村干部,选着谁就是谁,群众满意的,我们也一定满意……等等。后来,眼看时间不允许了,我们终于忍耐不住,一进乡政府,就赤裸裸地暴露出我们的终极目的,见着书记、乡长,张嘴就问:这样吧,给我们预测一下,哪个村的村长估计是肯定要被选下去的,能和老村长较劲的人大概会是些什么人?……
就这样筛选下来,两三个可能有戏的候选村子出现了,可还觉得少那么点兴奋点。
终于,“大官营子”这个名字同时在我和朱策的耳中落地开花了。
和这个村的名字一样,大官营子古时还真的有当过大官的人在这里居住过,据说是蒙古族的一个部落首领。
“大官村里选村官”,朱策很开心为节目取了一个名字,这几乎是我做《新闻调查》几年来到目前经历过的能坚持到播出没有改变的节目名称。而我则一开始就热衷于和朱策商量给还没有影子的节目编写串联词“冰雪化了出绿秧,荒草变成芦苇荡,盼着盼着眼瞅要出新村长……”,第一个隔断;“海选拉大网,村民紧着忙……”第二个隔断,乐此不疲。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但选举推进的过程我还是了如指掌的。
乡里的领导告诉我们,大官村的村长肯定要下台,现在连他的亲戚都不会选他,窝窝囊囊的一个人,没什么能力,原来也是我们照顾他当上的村长,这回肯定不行了,副村长就比他强,村里还有个开磨米厂的,能力不错……
我们兴奋地构思着大官村里的一场鏖战。
一个有着重大政治意义的主题,眼看被我们装进了一个发生在东北村子里的故事中,这种故事化的叙述方式早在我们北上镇赉的火车上就预谋好了。
三、一次特殊的拍摄
这次拍摄,给了我一次体会“正在发生的历史”的机会。
我们的拍摄过程一目了然,七、八天的时间,记录大官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和委员的诞生过程。但是,是正在发生的历史就将无法逆转,我目睹过的精彩细节我不敢保证还能再一次出现。本片的人物采访几乎全是伴随过程进行的,错过无法补拍,比如刘晓波正式选举前突然出现的颓废心境想让他在当选村长后重新叙述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刘晓波当选后,我问他知道王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票,本以为他经过一番折腾,大概也能说出:可见他还是有一些长处,村里不少人拥护他,我今后要更加努力等等。谁知道刘晓波不屑地撇出一句:“早知道他不行,还不就是靠拉选票,净许没有影的愿。”
为了把握稍纵即逝的过程,我们自以为设计了比较完美的拍摄计划,事先在尽量大的范围采访海选可能出现的候选人,可是偏偏就是漏去了最关键的人物,王臣的出现成了这个故事的一个转折点,我们没有预测到,关键是老村长也没预测到,我们采访的所有强有力的竞争者都没有预测到啊。那一瞬间我们真的慌了手脚,那一刻我们真的为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王臣而愤怒(尽管后来我们对他喜欢的不得了)。
王臣出现了,他标志着计划中的变化,一种我们无法回避的真实。很多时候我们会对变化置之不理,突如其来的信号的确总是在残酷的折磨和考验着我们自己,回避很简单,反正我们有强有力的策划案做后盾。而突发信号被记者所接纳,被处理成浑然天成的一部分,这是修炼。王臣是计划之外的一个杂音(处理过后也称一匹黑马),但他恰恰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因为他是事实的一部分,他就是成了正式候选人。他给我们自以为完美的计划中带来了一些不得不修改的麻烦,但在修改的过程中我开始意识到了以前的拍片过程中出现过的有多少曾经存在过的却被我忽视了的杂音。
没有多余时间考虑结构、段落,选举结束了,拍摄当然也就完成了。不要考虑你错过了什么,肯定错过了很多你认为很精彩的东西,你也再没有机会弥补。记得第一次选举结束的时候,没出选举结果,一开始,我们又是烦躁不安(可见满脑子的逻辑结构多么害人),这时,在现场听见村民自己对选举的反思,“你要是有正义感,就能选出咱们的当家人来。别管他拉票,人家又没有摁着你的手写,又没有趴在旁边看。”“这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再过三年就好了……”既尖锐又到位,村民自己把主题替我们升华上去了:民主是需要训练的,村民将一次比一次懂得民主的含义,并能熟练地行使赋予他们的民主权利。
“哇,主题深了去了”助编小蔡语。
“选出谁当村长本身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摄像师栗严摆摆手,“明天选举拍不拍都行,录点音就可以了。要不,韦晔,明天就辛苦你一趟了。”
话筒自己要能录音,我估计第二天韦晔自己扛根竿去了。
回想这次如此充满激情的创作过程,激情何来?首先是未知,未知就能产生好奇,好奇便去探寻,当这种因未知产生的求知欲来自创作者本身,而且解惑的过程和受众同步进行的时候,他的视角不自觉地和观众融为一体,感知的同步使得传播者和受众之间因媒介而客观存在的信息传播干扰因素在极大的程度上缩小。我想这就是纪实的魅力。
很少遇到摄制组全体成员如此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地“投入”到创作中,(每天像在看一部未完待续的电视连续剧)。大家万分激动地发现艺术来源于生活,但真的未必高于生活。在经过七、八天的拍摄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全体摄制组成员一致通过,回来就给我们“朱策”评选一个最差策划奖,什么结果也没策划出来嘛。
胡劲草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