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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脊》是我1994年拍的一部纪录片,说的是桂西北山里的孩子艰辛求学的故事。这部纪录片在电视台播放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定的影响,第二年它又在四川电视节获得了一个奖项。当时的四川电视节奖项设置还不是很多,因此,我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一个肯定。
没想到的是,又过了十二年,这个节目被上海的“真实影院计划”选中,在电影院里和观众见面。我挺尴尬的,一来我怕见人,二来片子是十几年前拍的,可以说到现在我再没什么可以拿出手的节目,这些年我都干嘛去了呢?都在写博客?
放映的地点在上海新天地国际影院,这一带是上海小资扎堆儿的地方。影院里人很多,更奇怪的是,所有的服务员都戴着画着骷髅的黑色大帽子,我有点紧张。上海真实频道的金阳曾经和我同事三年,非常了解我,见我眉头紧锁,过来和我耳语。小金说,这些人不是看我的,他们看的是大片儿《妈勒比海盗3》--服务员的行头就是那部电影的造型。酱紫哈,难怪他们贼眉鼠眼的,我心这才放下。
片子在影院里放着,我一直没好意思进去,在门口的茶座东张西望。我在拍这部片子的时候,应该还算个年轻人吧,对社会,对生命的理解今天看来都是那么浅薄和幼稚。我在深山里前后呆了半年,每天把镜头对准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当时,对我触动最大的就是他们没钱上学这一件事儿,我天真地认为通过我的片子唤起人们的爱心,从而能够解决他们读书难的问题,这一点,是和我个人的经历分不开的。
我出生在皖东北的一个小县城,如果没有高考的恢复,我至今肯定还在那座小城里过着悠闲而平淡的生活。毕业分配之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理所当然地相信每个人通过读书,通过考试就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我拍片子的时候是这样想,回到北京几年后,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曾经获得过希望工程资助的那些孩子,小学或初中毕业后资助便自行终止。好在由于我的促动,一些好心人继续为他们提供学费,使他们得以完成了学业,其中一些成绩特别出色的还考上了大学,永远离开了那个山村。
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的命运的确被改变了,最典型的是一个叫潘纪恩的孩子,考上了洛阳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他和我当年拍片时的想法一样,认为只要读书就可以掌握自己的未来,他成了那个龙脊山村里愿意读书的孩子的榜样,并且通过他,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的捐助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大山里的那些学校。他们中间有平时就乐善好施的,诸如邓建永、陆全胜、樊庆元、祖晨、陈晓楠……也有平时抠抠嗖嗖斤斤计较的,像李洁、李慷、王小丫……不过所有这些人,都很少对别人提及自己做过的这些事,但从客观效果上看,很多人的命运的确因为他们而改变了。
影片放映结束,我被请到了台上回答问题,观众席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热爱纪录片的年轻人,问题中不时地蹦出用光、录音、结构、拍摄片比等专业术语。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我看到了第一排坐着一位戴眼镜的老人,非常眼熟,很快,我想起了他是谁--这是我高中时代的英语教师阮钦安。于是,我离开了话题,也离开了座位,向大家介绍我自己的老师,主持人也有些激动,一时间,台上已经有了些艺术人生的意思。
阮老师不是导演安排来的,他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次见面会的消息,特地从家里赶来。应该说,二十五年前,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他甚至因为我没有报考外语专业还不高兴过。后来的大学时代,外语成了我的负担,那时候我特别怀念我中学的阮老师--我到今天见过的最好的英语老师(罗永浩也挺好的)--我一点儿都不夸张,阮先生让我感到学英语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一直和阮老师保持着通信联系。阮老师喜欢集邮,每年春晚的首日封我都会在第一时间给他寄去。去年去肯尼亚,遇到他另外一个得意门生,我们一起给他寄了四张明信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可以说,阮老师在我当年的中学是一个怪人,他没有什么朋友,甚至和在当地的上海人来往也不多。每天,他厚厚的眼镜片里都透着笑容,但谁又能想到,文革中他是学校里的主要批判对象。在阮老师受尽屈辱的时候,他的一个姓寿的女学生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对他保护有加,并走进了他的生活,这是阮老师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
生活就那么细碎:一个是上海的大学生,一个是本地的乡下女子,情感的和谐也掺杂着文化巨大的裂隙,有些差异大到了我小小的年纪都看得出来。比如,他们夫妻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名分别叫大憨、玲玲、毛捣子--显然只有二女儿的名字是阮老师起的。但阮老师对这一切安之若素,照样和妻子在校园的操场上亲昵地散步,当时十分扎眼,他甚至还在课堂上用英语讲一些怕老婆的小故事自嘲。阮先生生活能力很差,家里全靠寿老师一个人打理,他们夫妻就这样一直相伴着。三年前,已经在上海生活的阮老师突然中风,多亏师母和女儿们悉心照顾,也加上阮老师天性乐观,他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这次到新天地,他竟然是从闸北骑自行车过来的。
由于晚上要参加闭幕式,我不得已和阮老师匆匆告别。刚刚分手,就觉得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老师说,毕竟十几年没见,只能等到下一次再去上海,或者他们来北京再聚了。回酒店的路上,我在想阮老师的一生,一个上海人,读了安徽大学,因为不合时宜的言论又被分配到了皖北的乡下,在那里组织了家庭,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那片贫瘠的土地,而这一切并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从这一点说,知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