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胡劲草 《甲午》总编导
6、堆积如山的史料
八月底完成日本拍摄后,最主要的外拍内容基本完成。故事线索、影像素材、尚待翻译的英文、日文史料已经堆积成山,遍布各地的研究小组成员愈战愈勇,外延还在不断扩大。 当你进入到史料的汪洋大海中,会发现它们环环相扣,一直连着你在今天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这就是历史的魅力。不过那一刻,全然无暇欣赏那茫茫没有尽头的风光了。中日近代化对比,一座山一样体量的话题,要用区区五集纪录片来承载 。
整理材料,看到一段精彩史料,脑子里会突然想起曾经从什么途径获取的另一段有价值的信息,却茫然不知它如今活在何方?? 内心开始疲惫惶恐,那时候知道“熊瞎子掰苞米”是什么感觉了。 我连忙停下脚步,重新打开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和几位重要史料助手的全部来往邮件,重新捡起一路走来散落满地的金灿灿的苞米。去年深秋,我宣布鸣金收兵,先保住胜利果实吧。接下去要做的是将已获取的海量信息筛选、考证和考虑用什么样的电视语言把它们呈现出去。
该粗剪片子了。去年秋天,《甲午》的后期制作团队组建成立,主力剪辑师有两位,一位是此前专门剪电视剧的80后小伙子大田,一位是有着彩色头发的90后姑娘费费。 同祥林嫂一般,我再次把那些曾经的故事、那些胸臆给每个新人抒发一遍,我希望,摄制组的每个成员都能和这个故事有血有肉地连在一起。
结果,他们有血有肉地和《甲午》一同生活了6 - 9个月。
第一次和费费见面还留下一张照片(现场恶补陈悦老师的《北洋海军舰船志》)
有一阵子大田每天骑自行车来工作
7、讲故事
在后期制作团队开始熟悉拍摄素材,根据提纲往时间线上粗搭影像时,撰稿小组成立了。
《甲午》有一个“码字小组”微信群,该小组成员负责节目的文字撰写工作。从去年11月开始到春节,文字经由三名主力队员流水作业,完成第一稿撰写。我自己历经节目策划拍摄全过程,对节目的所有影像素材、外拍素材最熟悉,加上已经经历了近一年对这个话题的反复揣摩,义不容辞承担了五集片子第一棒的写作任务。
我把过去大半年时间从各处搜罗在五个筐子里的“宝贝”哗啦啦倒了一地,一一端详打量、依然可人的,留下,碰到我喜新厌旧的,扔出去,舍不得的,又捡回来,再考证一下出身,也许换个筐它们就找到各自的归属了。像美国小伙马吉芬的故事,见人我就眉飞色舞讲一遍,然后推荐张黎源翻译的书,然后就等待着有人写成电视剧。这个动人也感人的故事被我四处挪放,目的是为了让它在《甲午》中承担重任。你会发现,每个留在筐中的素材就是一段现成的故事立在你眼前。
当然,说得轻巧。《甲午》的写作是一个痛苦漫长,处处充满挑战的创作过程。
面前站立的那一个个故事好像个个昂着小脸要挑战什么。这里有我们从小到大已经熟悉的有关那场战争的叙述模式,有关于一个古老帝国的尊严和骄傲,有关于中国和日本,中国和世界近代关系的讲述方式。
那场关于“遗忘”和“牢记”的争议随着节目制作过程的推进不断刺痛内心。
节目中能够有大量甲午影像出现,来自日本战时摄影师,节目中使用的大量关于战争双方的数据,来自日本的史料记载,这些史料可以轻易从网上获取。海军史研究会会长陈悦说,如果没有日本史料,我的研究无法进行。而最刺激中国人的恐怕是那些遍及日本岛国的日本士兵墓碑,上面除了清楚地刻着死亡者的姓名籍贯,碑文中不断出现中国的地名:金州、花园口、旅顺、大连、威海卫⋯⋯那是他们亡故的地方。
日本摄影师小川一真使用的拍摄器材。他曾经随同日本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来中国拍摄了大量古建筑照片。
遍及日本的军人墓地,在旧大津陆军墓地发现清军战俘墓碑
“遗忘”和“牢记”的讨论并没有就此结束。 在日本拍摄的18天中,所有日本学者对于我们问到的有关今天普通日本人是否关注甲午战争的问题都给予了异口同声的回答。但是,有一幕场景出现了,研究日本教育史的犬塚孝明教授接受我们采访大约两个小时,和我们一同回忆即便对他来说也很久远的那些有关明治初年日本“国家”、“国民”概念的形成过程,日本天皇制度的形成,在探讨到那场日本近代史上第一场大规模对外战争,对日本整个近代史意味着什么时,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和身边的日本朋友怅然说到,日本人对日俄战争更关心,日清战争好像被藏起来了, 日本人还是把它忘了。他的朋友说,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啊⋯⋯ 是的,恰是甲午战争,这场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侵略战争的胜利,让日本彻底走上靠强兵来富国的军国主义道路,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对外侵略历程,直到1945年二战失败。这也正是我们在纪念世界反法胜利70周年,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播出《甲午》的意义所在。
记得我最终赶在2015年春节前一周将最后一集文稿发给负责第二棒工作的江舒远时,那个开心舒坦,好像节目完成了一样。(殊不知,最大的打击恰恰是在春节过后。电视节目,当影像和文字不能合二为一时,原本文字独立阅读时的魅力也会荡然无存,好在我们还有以编导张静雅和仲伟宁组成的第二文字研讨小组,我们又花费近一个月的时间对五集文稿进行了“二次革命”,此处暂略去。)
中文系毕业,曾经在报社工作过的江舒远承担文稿第二棒工作。我移交的稿子上,隔三差五标识着,“舒远,这事你再查查。”“舒远,这个靠谱吗?”还有那些我写着“舒远,接下来这段就是这个这个意思,麻烦你承上启下一下。”说自己是历史控+资料控的江舒远同志,呵呵,这回被《甲午》给控了。从我这里放出去衣衫褴褛的孩子,离开舒远那里已经人模人样了。
接过第三棒的张小琴是大学副教授,常年做主持人,却酷爱文字工作,中文系毕业的她曾在杂志社做过编辑,对文字的精准敏锐深入骨髓,我写作时经常会随着激情写下不让人喘气的大长句子,心里想着,反正后面有小琴呢。小琴撰写的马关谈判一节,成为《甲午》中我深爱的段落之一。
当文稿最终回到我这里时,我总是叹服那些经她们的妙笔而生出的朵朵鲜花。
“古老的中国犹如一个耳聋眼瞎的懵懂老者,而即将与他进行搏击的对手,却处心积虑,耳聪目明。”
“来自中日两国的留学生,漂洋过海,在欧洲相遇。此刻,他们是同窗,是学友,在异国并肩而坐,并肩而立,为着同样的使命,学成毕业,为自己国家的海防效力。他们何曾预料,有一天,同怀海军梦的两国青年,会在同一片海域列阵相向,相搏杀。”
8、我拿什么编你
2004年《幼童》播出时,《新闻调查》制片人张洁对我说,“你这部片子就三个画面,一列火车在那里晃晃晃,几张照片,几个采访。”张洁说这话其实是在夸节目呢,呵呵,我翻译过来就是,有了好的故事,那些简洁的影像照样打动人。现在,我需要鼓励我的剪辑师们,让他们对那些“枯燥”的历史照片,翻拍的旧报纸,残破的手稿产生兴趣,能够充满自信地让它们大大方方在屏幕上做长久的停留,而无须担心是否太单调。我们一起对那些来自《故宫》、《颐和园》中的四季美景和摄制组从各地拍摄的原本不知做何用途的写意影像讨论、幻想,最终,它们会在《甲午》中锁定自己应该的去处。 历史题材节目的剪辑是对编导和剪辑师想象力的极大挑战,很多时候,你知道一句抽象的话可能编什么都行的时候,你内心反而会去不断想象那个标准答案。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后期工作场景,我和大田。
费费工作中
剪辑师费费在今年四月的朋友圈中写下这么一段文字:第八个月,从初稿搭完经常捂脸逃避“不看不看”到某晚坐下来啃着杏仁突然被片子内容吸引⋯⋯
临近结束,《甲午》组的每一位成员对文字和画面耳熟能详,《甲午》的微信群中,到晚期病入膏肓时,已经无典不成句,我搜集了点——
“历时16个月,耗费几十口人和十几个蛋糕编成的纪录片,被送上了播出线。”
“及其肥而知其致肥之由,是胖子也。
乃或及其肥而尤不知其致肥之由,是死胖子也。”
漫长的后期剪辑不知何时是尽头,吃饭中的娱乐。